刘廷析:“掘宝”斑马鱼世界
“我害怕,救救我!”一个白血病女孩临终时的这句话,让当了3年医生的刘廷析决心改而从事基础研究,方向就是血液病。那是在1996年。他说,真正解决病痛,要靠科研。
2005年,刘廷析从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Dana-Farber肿瘤研究所博士后学成回国,就在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学院/上海交大医学院健康科学研究所和瑞金医院血液研究所,着手筹建中国第二大的斑马鱼研究平台。因为这种独到的模式生物,可以帮助科学家更高效地研究与人类相关的疾病。同时,那将是一个可供几代人挖掘的科研“宝藏”。
他说,一想到病人在痛苦与绝望中离世,自己就不得不抓紧每一分钟。他把家安在实验室附近,10分钟就能走到。晚饭后,即便再累,即便有他最喜爱的围棋赛事,他还是习惯性地抓起外套,回到实验室。
埋头于实验室中,刘廷析就感到安心踏实。他喜欢在修改论文到得意处,哼起小曲;他喜欢看到学生养的斑马鱼肥肥壮壮……因为,这些都标志着他所规划的科研之路一步步地在向前延伸。
可惜的是,他的事业才刚起了一个头,就匆匆离开了人世。记者采访斑马鱼平台时,他已卧躺于病榻。文还未竟,斯人已去。不少同行说:“刘廷析如此优秀,却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扼腕痛惜。”
刘廷析(1967.12.22—2011.7.16),中国科学院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健康科学研究所所长助理,发育与疾病实验室研究组长。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瑞金医院上海血液学研究所医学基因组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研究组长。美国血液学会会员。
2005年获中国科学院择优支持,2009年终期评估为“优秀”;2005年获“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支持;2006年获上海浦江人才计划,并承担中国科学院知识创新工程重要方向项目;2007年作为首席科学家承担国家科技部重大科学研究计划项目;2008年承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重点项目。2009年获得上海市科委优秀学科带头人计划。2010年当选上海交通大学首届“吾爱吾师”十佳研究生导师,并荣获第三届“谈家桢生命科学创新奖”。2011年参加科技部973计划“造血干细胞维持、衰老与再生的调控机制研究”,同年还入选中国科学院战略性先导科技专项研究团队,承担子课题“使用前向遗传学策略识别中胚层和造血干细胞自我更新的信号传导网络”。
在1000缸斑马鱼中,开展疾病机理原创研究
条纹斑斓,轻灵游曳于水草之间。刘廷析办公室门口的大鱼缸里,几十条娇小玲珑的斑马鱼悠然自得地在水中嬉戏,这些生灵并未感知主人离去的悲伤。不过,刘廷析养斑马鱼的目的,并非为了观赏,而是为了科研。
作为一种可以用于人类疾病研究的模式生物,斑马鱼有很多独到之处。虽然身长只有3-4厘米,但与人的基因相似度却达到87%——这意味着在斑马鱼身上做实验的结果,在大多数情况下也适用于人体。
此外,斑马鱼的胚胎很透明,24小时内就可发育成形。这意味着科学家不用解剖,就能直接在显微镜底下实时观察胚胎的发育过程,同时做活体观察也十分方便。
斑马鱼3个月便可成熟,一次可产200-400枚卵,一周产一次,比起小白鼠等实验动物,成本不知低廉了多少,培育周期也短了很多——如此“性价比”,怎会不获得生物学家的青睐?
当刘廷析在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Dana-Farber肿瘤研究所接触到斑马鱼后,他的心一下子明亮起来。他深深相信,这绝对是未来疾病机理研究的一道利器——与线虫、果蝇这些更简单的模式动物相比,斑马鱼属于脊椎动物,与人更接近;与小鼠等哺乳动物相比,它又有成本低、周期短等优点。
他有一个“基因乒乓”的理论:从斑马鱼起步,研究出疾病的机理,再经过一系列验证,最终求得解决人类疾病的方法;当人类发生与基因相关的疾病需要研究,又可用斑马鱼建立疾病模型,进行基础研究。他希望,疾病的“乒乓球”就在“从鱼到人,从人到鱼”的来回往复中,不断得到解决。
说实话,更多科学家宁愿买鱼,也不愿建鱼房。毕竟运转一定规模的斑马鱼房,是一件颇费精力的事情:温度要控制在28.5℃,水的盐度和pH值都有讲究,鱼缸要有专人清理……最关键的是,每一缸鱼都有特别之处,有的用来传宗接代,有的携带有特别的基因突变,有的则用实验手段处理过,千万不可搞混。鱼房“大总管”、实验室的工作人员陈漪说,一旦搞错,只有把整缸鱼都杀了,才能鉴定,这损失可就大了。
但刘廷析不怕麻烦,他说,这种付出绝对值得。
回国那会儿,国内的斑马鱼模式生物平台十分鲜见,他要建这么一个平台,为自己创建一个基因“宝库”,同时也为同行提供服务。
刘廷析一下买回了1000缸鱼,用一种叫ENU的化学诱变剂,使鱼群产生各种各样的突变,再从中筛选出236个突变家系。光这项工作,他就花费了三四年时间。
为何不直接买鱼?刘廷析说,只有从头做起,才能真正弄清楚其中的机理与关系,“做真正原创性工作,就得从头做起。”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宝库”?瑞金医院血液学研究所的黄秋花说,一个斑马鱼突变家系就是一种疾病,可以做基础的机理研究,又可以用来筛选新药,“一种遗传病就足以让一个研究所里的几十个科研人员至少做上二三十年。假以时日,这里肯定会做成有意义的工作,甚至出很大的成果。”
瑞金医院科教大楼地下室的斑马鱼房里,养了5万条斑马鱼,有5个野生品种,十几个转基因品种,还有236个突变家系。从鱼房建好开始,刘廷析几乎每天都会去鱼房。他对学生说:“你在鱼房的时间越多,获得的成果也越多。”因为斑马鱼一周产卵一次,若这一周卵没孵好,下一周就没了实验材料,等于浪费了一周时间。学生任春光的鱼养得好,肥肥壮壮的,刘廷析经常夸道:“看到春光的鱼,我就很放心。”
有段时间,鱼房的卵总是孵化不好,胚胎死掉很多,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结果还是刘廷析找出了问题:一盏控制灯坏了。
原来,斑马鱼胚胎的孵化需要用灯光模拟日夜变化的节律,而这盏灯是自动开关的。那天,刘廷析半夜12点回家前,又去鱼房察看,才发现控制灯不会自动熄灭了,胚胎24小时被光照着,自然没法发育了。“若不是刘老师敬业,谁也发现不了控制灯出了问题。”陈漪说。
斑马鱼就像刘廷析的命根子,十分宝贝。不过,他宝贝斑马鱼,却一点也不吝啬。若同行相求,他不仅会尽快寄送所需的斑马鱼,还热心地传授养鱼、实验的技术。
在刘廷析的帮助下,武汉同济医科大学、贵阳医学院、贵阳中医学院都相继建立起小型的斑马鱼房,并派技术员到刘廷析的实验室来学习养殖、管理、显微注射、照相等技术。无论所内还是外来的学生、技术人员都说,在刘廷析那里就像在自己实验室一样方便和自由。
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把优良的“学术基因”传下去
每天早上8点到实验室,晚上12点离开,除非参加必要的学术活动,绝不离所。刘廷析泡在实验室的时间非常多。他说:“我的时间全部属于学生。”他认为,导师就应该随时和学生在一起,及时给予他们指导,防止他们“误入歧途”。
刘廷析在学生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他病重期间,一位同行从美国来看他,顺便帮他忙,仅在一周里帮他指导了几个学生,便已觉十分辛苦,说:“廷析实在太累了!”
他有20多个学生,每个人的方向都不一样,他必须在每个方向上都深入跟踪,认真地带教。
他的博士生王磊说,刘老师为了让学生获得最好的发展,为每个人都设计了前沿课题,让每个人都感觉自己做的东西很有意义,充满使命感。可是,刘廷析为此所付出的精力,谁也没法说清。
刘廷析总说,每个进入实验室的学生都十分优秀,他们身上承载着很多科学的希望。所以,他不喜欢做“老板”,他要让每一个学生都闪光、都出色。
他又说,遗传有两种,一种是生理上的,一种是学术和气质上的,我们现在更需要后一种遗传。而他,要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把优良学术基因遗传下去。
就这样,学生们喜欢叫他“老刘”,而不是“老板”。
刘廷析对学生们好是出名的。每到夏天,他会每天给学生买个大西瓜;每次出差,他都带一大堆土特产分给学生。他爱吃开心果,经常拿一包跑到实验室,憨憨地笑着跟同学们说“你们要吃开心果吗?”然后放在桌上,转身又去电脑前看文献;他还做了一块留言板,板上有一张中国地图,他让每个学生都在地图上标出自己的家乡,他常自豪地看着板说:“看!我们实验室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凡有国际学术会议,只要实验室条件允许,刘廷析总是支持学生去参加。
刘廷析的严格也是出了名的。一个礼拜听不到老刘“吼”,那真是稀罕事儿。“你有什么问题?”往往是刘廷析问学生的第一句,最后一句总是“你还有什么问题?”不过,他愿意为学生不厌其烦地解惑也是有条件的——学生必须先经过努力思考与探索。他的一个学生说,当你问老刘一个问题,他往往会先反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一问三不知,那被“吼”一顿,是绝对少不了的。
他的学生周婷说,老刘总是强调,实验的每个细节,都要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精神。即使到现在,无论做实验还是写论文,都感觉刘老师就在身后站着一样,一点都不敢马虎,哪怕在论文图示中字母标示只有零点几毫米的空隙也得对整齐,辅助线也得画清楚,因为老刘说,实验室的风气就体现在细节中。
课题组每周都有组会,由同学汇报工作进展并进行课题讨论。刘廷析的组会经常会从下午1点开到5点。除了同学汇报,刘廷析会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两个小时而毫无倦意。除了讲科研,他还讲许多科学家的故事,以及自己的经历。
早在哈佛攻读博士后时,有一次听讲座,刘廷析忘了给站在一旁的老先生让座,但老先生对演讲者的提问之深刻着实令他惊讶。后来,在一本书的封面上,他看到了老先生的照片,原来他就是DNA双螺旋的发现者沃森。“我没给沃森让座,真是错过了一个历史性机遇。”他幽默地说,“随便听个讲座都能碰上几个大师级人物,可见哈佛的学术积淀有多么深厚,我们一定要努力追赶才行。”
他告诉学生,自己在求学时为了磨练意志,冬天也坚持睡凉席。放暑假不回家,留在学校里恶补英语,全寝室的墙上全部贴满单词纸条。
他在斑马鱼房、实验室门口的墙上,贴上许许多多名人名言,称之为“文化墙”,用以激励自己,也激励学生。“朝抵抗力最大的方向走”、“变为美可能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如果你不是经常遇到挫折,这表明你做的事情没有很大的创新性”……刘廷析想通过这些警句告诉学生:科研的道路艰苦而寂寞,但发现的乐趣令人陶醉,而造福人类、惠泽苍生的终极理想,令人崇高而充满使命感。
这个建立只有短短五六年的实验室,如今学生所发表论文的杂志的影响因子已基本在10分左右,这在血液学领域已十分难得。
刘廷析患有自身免疫性疾病。尽管起病无可避免,但注意适时调养和治疗,或可避免或至少延缓疾病恶化。他忘乎所以地投入科研,一心想攻克癌症,却反而忽略了自己。
2009年,因病情恶化,充满热情与活力的刘廷析不得不住院治疗,可他一有机会,就从病房溜回实验室,和学生一起讨论实验。
谁都知道,接受化疗后的反应有多么难受。可他做完化疗第二天,忍着呕吐、恶心,就跑回实验室去。妻子邓敏劝他多休息,他却说:“帮学生改改论文、和学生说说话,我就不觉得难受了!”
今年6月,刘廷析没法再下病床,他就将学生叫到病床边进行指导。周婷说,老刘只要一讲到课题,苍白的脸上立即充满生机,眼中透出神采。
“他一讲就是一个小时,拿着笔记本改论文,一字一句改得那么认真,仅仅几分钟,他就得喘口气歇一下。”刘廷析帮她改论文时,周婷不忍心看着老师,生怕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我是幸运的,师弟师妹不一定能受到这么好的训练了。”
“愿天堂里也有斑马鱼,让您继续未完的事业”
不要问我从那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
三毛这首耳熟能详的《橄榄树》,是刘廷析人生中最喜欢的一首歌。歌中那“漂泊者”的梦境,印证了他从贵阳医学院到哈佛大学的艰难求学之路,也契合着他锲而不舍追求理想的信念。
刘廷析天生有着悲天悯人的心怀。熟悉他的人说,在见到他之前,难以想象现今的世道上,还有这样的人——他就像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了造福人类,甘愿付出一切、尝遍艰辛。
他是个出奇低调的人,对于媒体的采访,他从来都谢绝。但4年前,却破例接受了我的采访。那年1月,刘廷析有一篇关于白血病抑制基因的论文将在英国《自然·医学》杂志上发表。我得知这一消息后,就给刘廷析发了邮件,希望能采访他,将这个最新科研进展告诉更多读者,尤其是白血病患者。或许在email里“我的亲朋中,也有两位孩子罹患白血病,匆匆结束了他们年幼的生命”的话打动了他,他回复邮件,同意接受采访。
后来,我才知道,在他当医生时,曾眼见一个患白血病的女孩,因凝血功能太差,月经初潮时血流不止,在恐惧与绝望中离开人世。“我害怕,救救我!”的声音时时回荡在刘廷析的脑海中。
“在医院所有科室中,血液科病人最无助。”他对导师说,所以他决心投身血液病研究,是为他们寻找生的希望。老师对他说,上海瑞金医院血液学研究所是国内最好的,于是他就决心报考陈竺、陈赛娟的博士生。
刘廷析学医出身,刚来到血研所时,对分子生物学实验几乎一窍不通。每次看到师兄师姐熟练地做实验、分析处理数据,他就十分郁闷,由此加倍努力,全力补上这块“短板”。
起早贪黑,对刘廷析来说已是常态。血研所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陈赛娟也曾经历过从纺织女工到法国求学,以及归国创业的艰辛路途。可刘廷析的用功程度,感动了她。“他太拼命了!”由此,刘廷析有了“拼命三郎”的外号。
到了哈佛,刘廷析更是如痴如醉。他的妻子邓敏说,那几年刘廷析的手套、围巾、帽子换得特别快。因为他往返研究所与住处,都是坐公交车,他总是一边坐车一边想问题或看资料,不是坐过站,就是把帽子、围巾之类的随身东西掉在车上,朋友们都说他快赶上陈景润了。
其实,刘廷析就是想抓紧每一分钟时间,多做一些工作,希望把血液病的研究推进一步。他经常说:“如果我们能发现一个白血病的标记物,就有很多白血病患者能够提前诊断,如果我们能发现一个治疗白血病的新药,就有很多病人能够治愈出院。即使这种白血病的比例只有10%,中国有8000万白血病患者,受益的人将众多!”
手不释卷,是大家对他的共同印象。即使出去旅游,在飞机上,在旅途间隙,他都捧着资料读上几页。在孜孜不倦的阅读中,刘廷析的思维不断通向哲理的高度。
他把自己的领悟,通过交谈、邮件,不断传递给他人。今年6月,周婷的文章在血液学领域最好的杂志Blood发表,他非常高兴,立即在病床上发邮件向她表示祝贺,他写道:“每一个人都带着天生的才能来到这个世界,同时每一个人也有着自身的限制(内心的限制和环境的限制)。一个英雄的成长过程不仅包括对自身天生才能的发挥,更是包括了对这些限制的不断克服!”
显然,刘廷析透过了表面,把科研与人生更深层的意义,揭示给学生看。
他这样诠释团队精神:“如果你想走得快,就一个人走;如果你想走得远,就和大家一起走。”
他这样诠释对他人的尊重:“每个实验室都有自己保存样本的冰箱,当你打开冰箱时,要有这样一种心情——就像男孩不能擅自闯入女孩的闺房一样。”
他那么优雅而纯粹,执着而坚毅。他一直相信自己能战胜病魔,回到实验室。可惜的是,这一次,他没再能从病床上回到实验室。
当他去世的消息传出,他的恩师、中科院院士陈竺为他写诗吊唁:“炎夏夜梦长,忽惊晨星落。难别手足情,浊泪忍愈多。攻坚君犹在,坦荡兼执着。丹心化神奇,科学终伏魔。”
拥有加拿大皇家科学院、美国科学院、英国皇家科学院、意大利科学院、德国科学院五院院士头衔的生命科学界权威麦德华听说后,惊讶痛惜之余,喃喃而言:“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科学家,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啊!”
他的学生在纪念文章中写道:“但愿天堂里也有斑马鱼,可以让您去继续未完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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